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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最後的使命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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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半親王,現在知道了罷小子?你就像你的令尊大人一樣恬不知恥、投機取巧,自命不凡……”

“那有種你就殺了我,你殺了我呀!”安國找不到法器,就只能把滿心的不平全喊出來,“你怎麽殺死東君,就怎麽殺死我——是男人就動手啊!膽小怯懦,仇戮的走狗……”

“住口!”

安國只覺得臉上熱辣辣地痛了一下,蕭殘冰冷而蒼白的手在安國的左頰留下一片嫣紅的烙印。嘴角腥腥鹹鹹的,安國不知道他這一巴掌究竟下了多大的力。只那人走了,消失在禁地的邊緣。他離開學堂,幻形,安國明白今晚自己是徹底不可能抓到他了。

安國沮喪地坐在雜亂的草間,絕望地從袖中掏出那只銀色的鈿盒——鈿盒鈿盒,你就是東君用生命換來的東西。用法器對準它,他心中唯一的念頭只是用最大的力量將它摧毀。然而盒蓋彈開了,什麽也沒發生:那鈿盒顯然不曾裝過什麽仇戮的靈魂,裏面只有一張泛黃的字紙,紙上用標準的館閣體楷書寫著一首七言律詩——

劍擘屍叢越鬼川,血染巉巖若等閑;士死堪絕家國恨,軍破猶嘆玉門關。狂歌楚些勝爾雅,痛飲烈鴆如醴泉;但使蛇君墮九地,安望此身出生天。

沒有署名,沒有日期,只這一闋詩。詩中是否有暗喻安國不清楚,但毋庸置疑的一點是,鈿盒被掉包了,這個寫詩的人用一只偽鈿盒換走了裝有仇戮靈魂的哪一個:從詩中的意思看,他想毀掉它。

然而不論他毀掉沒有,這次東君的犧牲,都算是白費了。

回到主峰,戰鬥已經結束。大海找到了東君的遺體,在場眾人哭得一塌糊塗。

“是蕭殘,”他只是沈重地說。姚醫官來了,受傷的人被擡進醫館。梅先生囑咐學生們都先回道裏,安國跟隨朋友們沈默著走過一段之後又披上素蟬衣返回去——梅先生和文先生親自主張將東君停靈四方廟後堂,而安國只是想,他只是想再多看這位老人一眼。

“我一直覺得蕭颙光不可靠,出於東君信任他,我總告訴自己我錯了,”梅先生的語氣中不無自責,“蕭颙光從來就是忘恩負義。唉,質彬,我們真傻,其實,想想曼吟就知道了。”

“從她念書時我就勸她說不值得,”文先生搖著頭,眼中滿是絕望,“曼吟這孩子倔得很,她認準的事情就是撞了南墻都不肯回頭——瑤卿你說,像我們做先生的,孩子那點小心思誰能看不出。她總跟我強調她喜歡的是楚素商、對蕭颙光不過兄弟義氣,我會不曉得她——她對楚素商那完全是大姐姐疼小弟弟,說白了一個漂亮又命苦小男孩讓她很有做醫師的同情心——我從沒見過曼吟看哪個男孩子是用那種帶著欽服的眼光的,為蕭颙光她甚至把參加大文會的機會都放棄了……”

“可是蕭颙光後來做出的事情質彬你也曉得,”梅先生痛心疾首,“是他親手——又是他親手。他和曼吟好歹也算個朋友啊,我真懷疑他還是人嗎他怎麽忍心下得去手……”

安國聽不下去了。躲在素蟬衣下面落荒而逃,他才知道原來義母一直深愛的人竟然是蕭殘——蕭殘顯然讓她失望了,不僅讓她失望,還親手殺死了她——義母是那時候全學堂最優秀的女孩子,是媽媽生前最好的朋友,精於藥劑,還會彈琴,畫像上的她那麽開朗樂觀,就仿佛一切苦難都無法將她擊倒。她是蒼龍的後人,可她拒絕加入靈蛇教,大抵仇戮為收攏她就選擇蕭殘做誘餌。可義母寧死不屈,而蕭殘鬼迷心竅……

薄情寡義、恩將仇報——蕭殘,蕭殘——我還沒忘記是你把那預言告訴了仇戮。你害死東君害死義母,更導致我失去爹爹媽媽——我與你,不共戴天。

回到桃花山,聽見前院裏幽幽咽咽的琴聲。何琴在彈《憶故人》,沒披大氅,就那樣衣衫單薄地凍在風裏,她的眼淚一直在淌。把手搭上她的肩——她沒有拒絕、沒有任何反應,就只是一味地彈著,淒涼的長吟短註,揪得人心窩生疼。眼中有潮濕的液體安靜地淌下,安國以為她也在懷念東君——事實上,她只是在回憶自己那些虛擲的青春,那個讓她愛到刻骨又恨到切膚的,虛幻的假象。

琴聲如誰的柔腸百結,這個夜晚,江都不知有多少人,淚濕青衫。

為東君發國喪這些天安國從不曾睡得踏實,他的腦海裏總浮現著東君自高塔墜落的身軀與蕭殘慘無人色的臉。驟然想到鎖在靈犀小築裏的藥劑書,半親王——怎麽會這樣。“蕭殘他老爹是國人唄,”無悔見他一直在對自己念叨又想不出結果幹脆打斷了他,“你不記得林鐘當初說應該那樣斷句——半親,王,也就是說王若琳是蕭殘的老媽——神君!”

“哎是啊,不是說王若琳逃離王家後面就沒歷史記載了嗎,”羅睿皺著眉頭,“照這麽說,咱土段拼了老命保那個什麽銀葉紫菀,到頭來是蕭殘的東西!”

無悔發出一聲詭異的尖叫,而安國沈默了:盡管他早也發現那藥劑書有些蹊蹺,盡管那些自創的咒語越寫越殘忍,他還是始終不敢相信那個曾經那麽聰明,給過他那麽多幫助的男孩是壞人。何琴幾天下來一句話也不說,書也看不進去,就一直撫一些幽怨到讓人失眠的曲子。只有無悔知道她是為什麽,但他也不想過多打擾她——東君的墳冢就在紫金山一帶的王侯陵區,地勢很高,視野極佳,自那裏可以遙遙望見紫微山。安國知道這位老人會一直守護學堂、守護江都,就像他生前一樣。

崇德二十五年年底,江都舉國服喪,因他們德高望重的姜祭司,在兢兢業業輔佐過四代君主之後悄然離去,只留在先賢廟裏,一副莊嚴的畫像。

紫微山早早放了年假。失去了東君,梅先生自然而然地挑起大梁,她組織一切先生盡可能穩定學堂的人心。回程的船上連空氣都變得格外凝重,羅睿大概是為了緩解壓抑氛圍,就說你們正月十九一定都到我家來,大哥和大嫂的喜酒你們是一定要吃的。

“令堂大人同意了?”無悔用怪異的眼光看著羅睿,“她不是不喜歡自由散漫的蒼龍道姑娘麽?”

“大哥受傷了,在臉上,這你們知道,”羅睿說,“其實猗然姐姐真的很好的,老媽也明白她心不壞,不過我娘這人吧你們也曉得她是很傳統那種,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們羅家的媳婦就得是賢妻良母:她就是嫌猗然姐姐不太懂家務,而且太漂亮了不安全啥的。可是這些天猗然姐一直照顧大哥,後來把老媽給感動了。”

“那,恭喜他們啦,”安國機械地說。

“令堂大人還真相信紅顏禍水那一套,”無悔毫不留情面地說,“現在她知道了,我猗然姐人好著呢。季通你家這下子賺大了,不過話說回來,我估計盈盈姑姑回去肯定要被大姑媽嘮叨死——大姑媽這人也是,自家女兒大了,她閑得沒事幹就天天給人家說媒,有陣子都說到楚先生頭上去了——心麽是好的,可是這種事情強扭的那裏會成,就像盈盈,天天被她嘮叨,說是再不著急好男人都沒了啥的——我懷疑盈盈一整年愁眉苦臉就因為這,季通一說我想明白了。多大點事,哪像聞簫你猜什麽八竿子打不著的她喜歡我老爹——”

“啊是啊,安國還講過這一出,不說我都忘了,”羅睿隨手從桌上抓來一大把脆皮花生米響亮地嚼著,“不過無悔這回你也沒猜中——那天你們不在,我去醫館本來是看大哥來著。梅先生楚先生他們都在,還有我們一家,盈盈姑和猗然姐:老媽認猗然當兒媳婦之後你們猜怎麽著——當時真嚇到我了,盈盈說她要嫁給楚先生,然後……”

無悔手中的一把瓜子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然後怎麽了?”安國問。

“然後楚先生說不行,說他年紀大呀身體不好呀以前還有個師母什麽的,說是配不上盈盈,然後盈盈說她不在乎啊,然後麽,然後梅先生啊老媽她們都在一旁撮合,然後麽,然後麽……”

他顯然註意到無悔陰晴不定的臉,就把話題打住了。

船艙裏登時陷入一片令人尷尬的岑寂。何琴仿佛完全沒聽到他們說的任何一句話,而無悔突然爆發出一陣淒厲的笑聲。

“好,好,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了,”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我沒想到是盈盈,不過也好,也好——好呀,‘你們一個個都這樣哭,哭得我做事情都放心不下’——一整年悶悶不樂,只是不想理我——‘你們’,好呀,我們——我和她,我,和她……”

一直不語的何琴悄悄探出一只手握住無悔的,無悔牽強地笑了一下,安國和羅睿都僵在那裏。船靠岸了,眾人走出船艙,無悔一眼就認出不遠處是楚先生和盈盈一並站在那裏,就像自己第一次同他回家時那樣。

只是當初,他們不過萍水相逢,如今想想,自家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盈盈在歡快地朝他招手——她當然不會意識到她的闖入對無悔意味著什麽。不知哪種力量驅使無悔突然就沖動地一把扳過何琴的臉頰,埋下頭去深深吻在她的唇上。何琴像是被定住了,眾目睽睽中她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只見到大滴的淚珠自無悔英俊的頰邊奔湧而下。他就那樣發瘋似地吻她,將她抱到透不過氣。其實船上的對話何琴都聽在心裏,她很快就猜透了無悔的心:由無悔的遭遇想到自己,她也禁不住悲從中來,不知不覺便與無悔擁吻著哭作一團。

不知道的以為他們兩個是要生離死別了。一旁的羅睿做什麽都不是,而安國只是寂寥地獨自走到人群另一邊,沈默著,用自己的背影擋住很遠的角落,姨父和姨媽看向這裏的視線……

“無悔?”

“啊……啊哦……對不起,林鐘,我只是……”

“沒關系,我懂的,”何琴安靜地從袖中掏出手帕擦幹眼淚,“我想,我們以後,就都學著,去忘了罷。”

無悔點點頭,也取出手絹揩去臉上的淚痕。何琴說如今天下大亂、魔教橫行,我想該是我們以平生所學為生民立命的時候了。到這樣的關頭,無悔,我們說好,誰都不要再耽溺於兒女情長了好嗎?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的感情會絕望,現在我們都絕望了。既然絕望了,就別再想它,別再傷害自己好嗎。無悔沈默良久才終於輕聲回出一句謝謝,之後吻過她的額頭,放開她,繼而裝出一副很幸福的樣子朝楚寒秋的方向走去。何琴的心裏酸酸的,卻也只能強作笑顏,揮別羅睿,與安國一起回家。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啊呀,我們小無悔找了個好姑娘麽,”盈盈不明就裏,就開心地攬過無悔的肩;無悔別扭地僵在那裏,頰上牽起一線苦笑。

“回家罷,”楚寒秋還是像往常那樣溫和地牽過無悔的手。無悔緊張地一陣抽搐,楚寒秋似乎也微微有些發窘。

“無悔,我們邊走邊說可以麽?”楚寒秋說得小心翼翼,而無悔就極度依賴地靠著他,倒把盈盈撂在一邊。

“無悔,別這樣,”他不自在地掙脫開,又重新把無悔的手攥進手心裏,“我本來是想告訴你,我和盈盈……”

“我已經知道了,”無悔故作正常的語調裏有無法掩飾的冷淡,“恭喜你們,我想我該先回去了。先生,我就不打擾了——師母。”

“你去哪兒?”楚寒秋一把拽住他。

“平國府,我是平國公,不去平國府還能去哪裏。”

“你不能去平國府,無悔,蕭颙光出賣了我們,那裏他是能隨意進出的……”

“那我總不成給你們照亮,”無悔酸溜溜地說。

“小呆子,”盈盈顯然還不明白無悔的言外之意,“我們要年後才辦事呢,況且我會不歡迎你住家裏噠?素商是你義父,而且我是看著你長大的——”

“唔,多謝歡迎,”無悔勉強地牽起嘴角露出一絲怪異的笑。盈盈到家了,楚寒秋與她告別,之後像往常一樣攬著無悔的肩膀離開。他們走向久違的曼吟的舊宅,無悔垂著頭,顯然想開口,又不知該說什麽。

“好久沒回這兒了,”楚寒秋則太息著開了門;“師母怎麽說,”無悔悶悶地問,“我是說這間屋子的主人。”

“她說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過要我考慮清楚再做決定,”楚寒秋的語調略略低沈下去,“我也不知道——盈盈很好,我躲了她一整年弄得她很難過,我不知道除答應她以外還有什麽方式能讓她開心起來……”

“所以你就答應她了?”無悔眼中又迷起了潮氣,“你愛她嗎?說實話。”

“也許罷,”楚寒秋心不在焉地說,“她是個好姑娘,聰明開朗、討人喜歡,而且……很會照顧人……”

“這就是你了解的盈盈?”無悔在院子裏熟悉而又陌生的欄桿上坐下,楚寒秋就坐到他的身旁,“那你覺得呢?”他柔和地問。

“我覺得你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你,”無悔說,“你不是她想的那種人,而她……說實話我並不是特別了解這房子的主人,但我知道盈盈和她不一樣。你不要覺得盈盈在做捕快她就可以充當你身邊空缺的那個角色,其實她的性格和你想要的那種一點搭不上邊——”

“你知道我想要什麽?”

“也許……我也不知道,”無悔沈默良久終於吐出一聲淒涼的太息,“算了先生,我方才講的,都是孩子話。你想要怎樣的生活,去就好了。無悔……無悔只想你能,過得好好的。”

“無悔你有什麽話想說就說罷,”楚寒秋看著他,越看越心疼:撫摸他的長發,這孩子從某些角度看來與那人一模一樣,而他的心性——楚寒秋閉了眼,一瞬間不敢想下去——胡思亂想些什麽,他還是個孩子。

“我只是想,換了爹爹,他也會這麽做的,”無悔看著他,目色淒冷,“你想他嗎?”

楚寒秋沈重地點頭。

“你最愛哪一個?”

一瞬間的目光如炬,楚寒秋連忙垂下睫子。無悔望著他的側臉:楚先生如今真的好滄桑,滄桑到只有心細如他才能在那副被歲月無情摧殘的容顏裏找到一星半點二十年前美人的痕跡,可他依舊對他如此留戀、如此不舍——突然好希望他能明白,哪怕他最終選擇離開,只他明白就好。“你的意思是說,我還忘不掉曼吟是嗎?”他卻終於溫存而中和地掩飾了心底的波瀾,“我想我忘不掉她的,但她也不希望我一直這樣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沒有辦法拒絕盈盈,一年多了我們相互躲著都很痛苦,我知道這件事必須做出了斷,我不能傷害她……”

“嗯,”無悔微笑了,視線變得模糊,他卻終於不曾落下淚來。“覺得倦了,就回家——我是說平國府,等天下太平了。到時候我燒菜給你吃,我們一起到落梅軒看星星;我會點起整個宅子裏的蠟燭,天上地下,是兩個星空……”

楚寒秋不語,他的目光集中在未知的遠方,手指卻不由自主撫上無悔的發,細細摩挲著,如此昵愛,如此溫柔。

“做我的伴郎,好麽?”

“嗯,先生要我做的,我都去。”

“他有他自己的命,你讓他自己去想罷,”畫上的曼吟如是說。

正月初七,一切從簡。

近乎虔誠地為今日的新郎綰起長發,無悔看著鏡中的那人和鏡中的自己,自己如此憂傷,而那人的臉上,也不曾見一些喜色。

簡單地打扮,為那人敷上淡淡的粉妝。他看起來年輕了不少,少年時代的傾城之色依稀可見,只他再怎樣裝扮,也掩不去靈魂裏透出的憔悴與憂傷。

“先生,”他將下頜抵在他的肩上,貼在他耳邊柔聲說,“一起唱支曲好嗎?”

“唱什麽?”楚寒秋伸手握住無悔的手指,無悔將整個人靠進他的肩膀,滿懷眷戀地闔上眼睛。

“就唱《密誓》好嗎?先生大喜的日子,我們應該……開心一點——我來唱小生可以嗎?”

楚寒秋微微一笑,便用手指打著節拍輕輕起了板。《密誓》是《昊天城》裏有名的一出,是媯澨攻占昊天救下青青的當晚與青青在昊天宮中許諾終生,海誓山盟的段子:媯澨將銀鈿盒贈與青青,兩人相訴白頭。這個折子裏每支曲都格外動聽,術士們常常將它作為喜慶新婚時必然搬演的出目。然而若縱觀全本,懂戲的人都曉得,密誓的未來是冥歸,相約皓首的結局是白頭之嘆。無悔唱的小生總帶著淡淡的脂粉氣:他的嗓音不似姬天欽的高亢澄明,也不似曼吟的圓潤清透,倒更像是藝宗旦行,並且是同楚寒秋一個路數下來的。楚寒秋並不介意他把生角唱成這般——穎慧如他,無悔的心思,他又怎可能猜不到。委實,他懂,只是他一直告誡自己不可以反覆被縱容,不可以再這樣墮落下去了。攜著那少年的手,與他一並低唱,他漸漸開始分不清哪裏是戲哪裏是真。恍惚間那冠生正是二十年前的模樣,有著高大的身材和英俊的臉,只那一雙總是笑著的眼睛裏,不知不覺地,就瀲灩起某種莫名的哀怨與淒涼。

朱雀神與蒼龍神,大抵很早之前就該是這樣罷。伴娘是水猗然,她看起來很開心。無悔走在她的身旁,癡望著那一對熟悉的背影: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往盈盈姑姑的手上澆玄酒,更沒想過新郎會是楚先生。自房中接過他的晚服持燭而出,那種感覺近乎殘忍。

躲在房間裏哭,哭到疲憊不堪地睡去。醒來時仿佛脫胎換骨了一番,整個人輕飄飄的,眼中的世界像是變了個顏色。又住回兒時房間的感覺真怪,那間見證他長大的院子、媽媽生前租住過的舊屋,那位如今已是自己姑媽的房東太太溫暖的微笑、猗然姐姐幾乎不曾停止的歌聲——我怎麽又回到了原點,而這一切,又怎生輪回得如此之快!

被魁英姑媽叫去吃早飯,水家姑父,也就是原先的房東先生從外面散步回來。他容色嚴肅地走進飯廳,那神情讓人感覺必然是出了大事。“世道亂了,”他說,“靈蛇教是徹底脫離了控制,這群人胡作非為,真不知照這樣下去江都會變成什麽樣子。”

“出什麽事了當家的?”姬天淑,也就是這位一直看著無悔長大的和善的女主人焦急地問,“朝廷又有什麽通告下來嗎?”

“事情大了,”水姑父說著在餐桌前坐下,目光掃視過他的妻子、他的女兒,還有無悔——

“皇上駕崩了,靈蛇教幹的。兩位王子一個也沒留下——他們另立新君,是敦王府那邊一個八歲的小少爺——關在天牢的死士被盡數放出,看來江都黎民遭塗炭,是免不了的事了。”

☆、三十二章 玄武時代

斬蛇英雄故布疑陣,慕容聞簫潛盜靈拂

乙巳崇德二十六年元月初七日,江都皇帝駕崩,享年四十一歲。靈蛇教立幼帝祐桹,以蕭颙光為祭司,改元曰玄武。

消息傳開的一刻,斬蛇會立即決定采取緊急措施。楚寒秋再一次來到醋坊巷,這一次他的任務是勸說何家務必接受術士的保護,使他們能夠順利轉移到安全的地方。與他同行的還有羅長生和四方巡檢使金遠志:向來篤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而不敢有損半分的何姨父感到十分不滿,因這來訪的三位男客個個不蓄須發,好容易有個頭發沒剪的還不束起來,就用一條綴著白珊瑚的緞帶在腦後松松系著,看起來像個娘們。他沒好氣地問他們想幹什麽,金遠志亮出了四方巡檢使的腰牌。

“很抱歉不曾事先通知閣下,”金遠志說,“但如今天下大亂,一如閣下所知,江都大權已為亂黨掌控,遣雁致書極可能落入奸人之手,故請恕我等冒昧造訪。此事有勞何君,但生死攸關,惟請何君務必配合方可。”

“這……”何姨父開始反覆地想“四方巡檢使”這個三品大官在朝中究竟是做什麽的——“大人請坐啊,我是說……哦呀對啦,莫不是慕容安國那小子犯了什麽事兒,這全怪小的管教無方,不過……”

他終於想起這古怪的官署職責貌似是追查犯人,但金遠志示意他打住。“慕容公子沒做錯事,但我等此次前來,卻著實因他,”他說,“不知何君可曾有所耳聞,當今弒君篡位、橫行朝中之奸黨,乃是一群殺人越貨的黑道術士。他們的頭目視慕容安國為心腹大患,此次其人得勢,則必當著力誅之。我等不做貳臣、不事二主,為天下蒼生,力保先皇,故必先確保慕容安國之安全。君家將安國撫育至今,時值兩別,怕有不舍,但此事關系重大……”

“我們才不會舍不得他,”何姨父直截了當地說,“大人帶走他最好。”

“而你們也必須轉移,”金遠志則不客氣地指出,“隱居到我們指定的地方,直到天下太平才可以回來,否則被靈蛇教殺人滅口,可不是兒戲。”

何姨父咒罵著安國給家裏帶來了太多麻煩,說是我們這些跑小堂當小吏的跟大人們不一樣,我們就圖個生計安穩。“那就按我們說的做,”金遠志的話擲地有聲。

“也罷,”何姨父才終於喘著粗氣答應了下來。楚寒秋說事不宜遲,請盡快離開,護衛人員就在門外。金桂姨媽迅速打點著生活用品,何禮也開始打包他的各種“寶貝”,而何琴就收拾好自己平素去紫微山的行裝默默站到安國身邊。“都收拾好了沒?”何姨父咆哮起來,“琴兒你還楞著做什麽?”

“女兒不走了,”何琴說,“請恕女兒不孝,然我身為術士,眼見朝綱敗壞、妖孽橫行,又豈有趨利避害、明哲保身之理。何琴為學六年,空修一身術法,如今自當為生民立命,故懇請父母兄長,各自珍重,惟爹爹媽媽保重身體,若何琴遭遇不測,則日後扶持供養,就皆有勞哥哥了。”

她安靜地跪在父母面前,眼神裏淡淡的堅定又淡淡的淒涼。起初她的父母執意不肯,說女孩兒家怎麽能如此不務正道,外面打仗了別人躲都來不及,你一待嫁的姑娘家還傻乎乎往戰場上跑。何琴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況家中有兄長在,不愁父母無人供養。我身為讀書之人,豈可做茍安之事。這一套話和國人經書裏講的也差不多,何姨父無可辯駁,就只說那是男人的事,女子乖乖在家相夫教子乃是正理。這無疑戳到了何琴的痛處,她緩緩抽出法器,說我身在江都,報國忠君,本無男女之別。若爹娘執意不肯,何琴寧為玉碎,當不做茍且之人。

場面凝滯了。沈默良久,何姨父才終於默許她的離開。金桂含著眼淚,想說什麽卻沒說出口,而何禮第一次對安國道了保重。

“我知道你們不是騙人,你救過我的。”

“出門拐角那輛馬車便是,若車夫問客官是去天王廟還是土君祠,你們回答到皇城根下去就準沒錯,”金遠志囑咐過他們,一家三口的背影拖拖拉拉地離開。安國看著這座熟悉的房子,一瞬間感覺如此怪異。

“那好了,安國,你也準備一下吧,”羅長生就走到安國身邊,滿眼信任地拍拍他的背,“我們今天就走。素商,我想是時候讓他們過來了。現在林鐘也在,我們就按原計劃進行。”

楚寒秋點點頭,走出門去,沒一會兒便引來一群人進屋——無悔像往常一樣挽著楚先生的手臂不放,他們的身後是邢捕頭、羅家四兄弟、盈盈和猗然姑侄倆、魯大海,還有鑼上虱趙佰萬。走在最後的是一個面目清秀、看起來大有高士之風的青年,安國一眼認出他正是當初自己在大武擂上認識的會彈琴的琴施羽。

“這是……”

“我們來護送你轉移呀,”盈盈歡快地說;“沒想到罷,”琴施羽懶洋洋地朝安國揮手。

“都別啰嗦,”邢捕頭說,“兩兩一組站好,聽我命令——一個帶一個,金遠志帶姬無悔,羅長生帶……”

“我要和楚先生一起,”無悔不滿地嘀咕著。

“你以為是出去玩嗎小子?”邢捕頭兇巴巴地吼道,“羅長生帶你一個雙胞胎小子,管他哪一個——楚素商帶何林鐘,水盈盈帶老羅家小不點,羅伯遠帶你媳婦,剩下那個羅家小子,跟琴施羽一組。至於你……”

“我是可以當保護者的!”那趙佰萬大叫道,“我比那個彈琴的小子資歷可老很多呢——”“那你就更該撒泡尿照照自己,”邢捕頭說,“你跟我走,我得看著你免得再出亂子。”

“上次被抓是怪那房梁做得偷工減料……”

“閉嘴——慕容安國本人由魯大海保護,其餘的兩兩站好,等我發藥——慕容安國你拔兩根頭發下來,快!”

“這不行!”安國立即意識到他們想要做什麽;“這叫樹上開花,”羅家一對雙胞胎咧著大嘴笑起來,“我們都是自願的,大家變成一個樣:任那魔頭他媽的奸似鬼,到頭還得喝爺們的洗腳水——”

“少廢話,”邢捕頭命令道。“但我不同意,”安國說,“我不能讓大家陪我一起送死。我不答應交出頭發,你們的照影水就配不……”

“阿伐迦薩,”下咒的人是何琴。羅睿迅速沖上去揪掉安國幾根頭發,同時心領神會地朝何琴點頭。頭發被投進藥裏,何琴道著抱歉解開安國身上的咒,之後邢捕頭將藥劑分成七份,說是七組七個疑陣,每一名斬蛇會成員負責保護一個假的慕容安國,人手一天沖天索並一副神行符,從七個不同方向前進以分散死士註意,而真慕容安國隨魯大海自城中穿墻直走,八組分別在羅家和水家兩個不同地點碰頭。羅家三兄弟、無悔何琴,猗然和鑼上虱已各自服藥變作安國的樣子,之後邢捕頭一聲令下,若幹雲頭便騰空而起。天黑了,這個夜晚的江城,陰雲密布。

皇城,乾元殿。

年幼的皇帝張著一雙無辜而充滿恐懼的眼睛,緊張地打量著階陛下黑壓壓跪倒的一批死士。他雖小,卻也懂得那些人膜拜的不是他:在他的身後、頭頂,籠罩這間大殿的是一股看不見卻時刻能感受到的陰暗力量。他的身邊安靜地佇立著一位身著華麗朝服、面無血色而神情冷峻的中年男子,那人是他的大祭司,他的腰上佩一柄懸著墨色同心流蘇的扶桑木法器。

小皇帝不知道這柄法器下究竟死過多少人——他甚至不知道這些穿黑袍的朝臣們會不會在下一刻就殺死他。那股籠罩在他全部生命裏的恐怖力量是這些人效忠的唯一信仰,他們對那力量俯首帖耳,而皇帝自己,也只能如他們,一樣一般。

“諸死士聽令,”大祭司的聲音冷酷、麻木,聽不出一線情感,“慕容安國將於今晚日入時分撤離醋坊巷。渠施疑兵之計,轉移地點未知。傳蛇君法旨,使馬灝旻率靖西道鎮守何宅左右,一見危情,即刻開戰,不得貽誤;姬寶璿及安東道巡行皇城與蒼龍道地界,潘法常率爾部鎮守北路,以防斬蛇會暗渡陳倉;平南道者,隨爾等統制謝嘉祥君於城南全境嚴防布控,福康安遣鎮北道至玄武、武平、望江,清江四門;譚祖謨部鎮臺城,西澤二門,裘天保部守朱雀文定安德三門,魏季常部守巽木、四方,東山三門。至於朱雀街賊寇必經之所,由蕭某親率禁衛三千布防。餘人各司其位,隨時聽候差遣。是時蛇君將親巡全城,故請諸君務必不遺餘力,但見慕容安國正身且報蛇君知者賞,擒正身見蛇君者重賞。另外,蛇君要活的。”

他冷冷說完,階下的死士一言不發。“都聽見了?”岑寂中一線陰森的聲音自殿頂傳來,“聽見了就立即執行,不得有誤。退朝。”

走出朝房,走在死士隊伍的最後面。他回到他的府第,皇城區一處宏偉而氣派的深宅——這裏原屬皇家,廊池庭宇,自是畫棟雕甍,美不勝收。這是自己從小就夢想的地方,仿佛從懂事那天起,他想,這一生奮鬥的目標便不曾變過。做大祭司,做江都最有權勢的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指點乾坤號令江湖,只有這樣才能讓辛苦半生的母親過上好日子,只有這樣才能給她最溫暖和最踏實的承諾,讓她再受不得半點委屈,半點傷害。只是如今,當自己終於踏進這座夢寐以求的宅院,當兒時的願望終於成為現實,這現實已變得蒼白了:不再有人會因此為她的燦兒感到驕傲,也不再有人會在這裏要她的阿殘陪她詠月吟風,就像一個人歷盡艱辛終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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